《秘密影院》剧照

2019年底，由上海文广演艺集团（SMG Live）与英国秘密影院（Secret Cinema）联合制作出品的浸没式剧场体验《秘密影院：007大战皇家赌场》（下简称《秘密影院》）宛若一颗炸弹，引爆了岁末演出市场。一方面，自2007年诞生于伦敦以来，《秘密影院》以其独特的戏影结合方式吸引了全球影迷纷至沓来，“生活在电影里”不再是荧幕前的一个梦想，观众“盛装”出席，成为《肖申克的救赎》中的监狱罪犯、《红磨坊》中的小偷、《布达佩斯大饭店》中的住客……演出在多个逼真的电影场景空间同时发生，观众与演员一起，将熟悉的电影故事现场重现。另一方面，同为上海文广演艺集团（SMG Live）运营的浸没式剧场项目《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也已成为上海著名打卡活动，2016年底预演场开启至今场场爆满的成绩似乎也证明《不眠之夜》是颇受观众认可的浸没式剧场作品。当《秘密影院》强势入局，观众带着一种体验“升级版《不眠之夜》”的预期来到现场时，迥异的玩法却令人措手不及，一时间争议声不绝于耳。

同为超大空间现象级浸没式体验作品，《秘密影院》与《不眠之夜》的被比较是不可避免的。但若到过二者的现场，即很容易发现它们完全不同的体验方式。“秘密影院”由法比恩·李格尔（Fabien Riggall）创办。起初，这只是在伦敦废弃建筑中自发放映影片的小众组织，初心是“渴望填补如今这个科技过度饱和的世界遗留下的空虚和空白”。因此，即便是《银翼杀手》《星球大战》这样的超技术影片，如今的“秘密影院”也可以做到邀请观众在现场进行亲身体验，并试图唤起人们原始的愉悦——发现秘密、保守秘密。观众在数个小时内遁入另一个世界，电影、音乐、当代艺术、戏剧、舞蹈在这里交融，我们可以凭借假身份与陌生人和真朋友尽情社交。至今已有50部电影拥有了属于他们的秘密影院，无疑，这50个“秘密影院”世界是超级影迷们心驰神往的桃花源。

《秘密影院》剧照

我们一起来回顾一下《秘密影院》的旅程：一段先导片发布《秘密影院：007大战皇家赌场》的前情提要——这是电影《007大战皇家赌场》的“外卡行动”，观众的现场身份将是一名身份不明的平民特工。完成注册后，观众会收到一封邮件，按照邮件提示，观众可以找到带有具体指令的链接通道。在这里，观众将通过简单的测试分为四个颜色组，演出当天，观众根据自己的颜色和选定的身份搭配服装（dress code），进入现场后，可以找到与自己服装颜色相同的观众组队活动。据说在伦敦的场次中，每场演出都有超级盛装的“drama queen”，观众有时甚至无法区分到底谁是演员谁是观众。

《秘密影院》剧照

实际上，在着装方面，上海观众也毫不示弱，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角色着装来到现场。这也是《秘密影院》区别于《不眠之夜》的最重要特质——它需要观众充分掌握自己的角色主动权。在《不眠之夜》中，观众戴上白色面具，跟随演出步调以近似于偷窥的视角在麦金侬酒店（演出场地）中游走，其体验核心是观众用“特写镜头”捕捉人物，即《麦克白》中的每一个人物在大的故事框架中正经历的一段时间。《秘密影院》的故事是单线的，且整个过程中只进行一次，人物纷繁，NPC（非玩家角色）众多，观众就是剧情中的一个人物而非观察者，观众几乎不存在跟着一个人物就了解故事全貌的可能性。这也就决定了《秘密影院》的独特之处——当观众是电影中未被镜头拍摄到的那个人物，他/她在做些什么？因此，《秘密影院》为观众设置了一个较高的门槛，如果相信“我就是一名特工”，观众需要在故事中展开自己的剧情。也就是说，能在现场获得多少体验感，完全取决于观众个人的主动性。你是一名怎样的特工？是正派还是反派？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你在做什么……观众也可以选择做一名特工世界里的普通赌博客，打德州扑克打到天昏地暗，再赚（游戏币）到盆满钵满。

《秘密影院》要求观众能对自己的故事自圆其说，同时具备一定的演技。举例来说，我所在的场次中，有一位打扮精致的男性邀请观众完成他的某项任务，说得头头是道还骗走了观众手里的人物图纸（道具），观众按照他的指示上楼后，他却混入人群，不见了。我后来跟项目工作人员确认过，他确实不是演员，对于这样的观众来说，《秘密影院》就是他们的世界，像是另一种身份的苏醒，主宰着真实生活之外的人生。体验部分结束后，观众被邀请至一个放映厅观看原版电影，“名场面”时有演员同步表演并配以声光效果。观影部分的设计像是一部电影的首映礼，盛装的观众都曾是电影里的“演员”，以我之见，没什么是比这更令电影发烧友激动的彩蛋了。

《秘密影院》中观众和演员交流

但这仅仅是《秘密影院》的体验部分，值得追问的是：体验之外，此类作品正给戏剧领域带来怎样的启示？实际上，《秘密影院》与近两年登陆上海的《遥感城市》《金钱世界》类似，在追问“演出能将观众带往何方”之余，还在期盼“观众能为演出带来什么”，它们不再如《不眠之夜》那样“打晕”观众，使之落入一个奇异世界，全部目的即是找全主创设置在场景中的剧情与人物碎片，而是处处暴露“操作界面”，让观众能时刻保持清醒，在规定动作之外以真实身份参与到叙事中，充分发挥个体的能动性。于是，《秘密影院》中出现了诸如前文提到的那类引导其他观众的高手；《遥感城市》中有人故意偏离路线导致耳机信号丢失；《金钱世界》中有真实的金融从业人员参与虚拟股市的操纵——我们不再需要将自己想象成一个不存在的角色、一个躲在暗处的偷窥者或闯入者，而是以“我”，即真实世界中的真实身份参与其中，这样一来，现实与虚拟的边界被进一步模糊，再次叙事的电影、被切换了观看视角的城市、表演痕迹时刻在场的股票交易所都拼贴进观众的真实生活，占用了与演出时间等量的生命时间。

《秘密影院》剧照

此时，熟悉剧场演出的观众会迎来一个与观演关系相关的迷思：当我以“观众”的身份身处剧场时，我是谁？《不眠之夜》们让人们尽可能地沉浸在他们营造的世界，无论你做什么，你的曾经存在都不会对“世界”本身造成影响，而到《秘密影院》们，你的个人叙事是叠加在“世界”之上的，你的操作甚至会改变故事的走向。那么“沉浸感”到底是什么呢？从沉浸到参与，或可以说，我们正在见证“沉浸式戏剧”这一昔日陌生的形式已经发生着重要变化。当然，以上的并置是不太严谨的，我对沉浸式戏剧、特定场域剧场、参与式剧场等概念做了刻意的模糊，因为以另一种视角来看，“参与”欲渐强势，这也成为了观众因“不够沉浸”而不买账的原因。

《秘密影院》剧照

总之，主动参与和被动沉浸之间的分野已经越来越明晰了，《秘密影院》试图平衡沉浸感与参与感，理想状态是，观众高度熟悉原电影故事，入场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以演员的身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同时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很显然，这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以往走出剧场，我们习惯评论演出的好坏，依照自己的标准给出评价，而《秘密影院》以及当代的众多非剧场空间演出已然成了无形的眼，它们在暗中观察：你是个什么样的观众。

对于观众来说，参与《秘密影院》是反思自己观众属性的一种方式——如果你愿意直面结果的话。演出不断刺激观众做出判断，每一次与演员对话、剧情推进时，都必须做出决定。《秘密影院》有大量台词，给了观众极大的发挥空间，我亲眼在一个暗黑的小屋里目睹一名观众油滑地与反派头目讨价还价，演员的应对能力惊人，跃跃欲试的人也容易在“交手”后因挫败感难以鼓起再次互动的勇气。观众对新的形式心驰神往，不满足于坐在剧场观众席凝视舞台，但无法忽视的事实是，新形式并不适合所有人。《不眠之夜》进入中国以来，浸没式戏剧总因表面呈现形式被拿来反复与密室逃脱比较，这种讨论无可厚非，因为娱乐性和互动性与传统观演关系的剧场演出还是极为不同的，如果仅仅体验一次，时间和经历或许只足够搞清游戏规则和场景关联，它像一个庞大的信息载体，玩家/观众去得越多，就有越多收获。所以，《秘密影院》热爱反应敏捷的戏精观众，欢迎渴望探索剧场边界的人，但如果你只想静静坐着，被动地接收信息，那它不是你的菜。